幻象

第二天，我的感覺很複雜，一方面覺得很氣母親的任性，另一方面覺得對我來說，也許是一個解脫，不必再被她綁住了。

晚上回家，我直接到她的房間問她，去養老院看的情形如何。她說環境設備都很好，而且她也符合入住資格。

我說，如果她真的那麼想去，等過年姐妹們回來大家商量一下，我也不再堅持。母親有點錯愕，沒想我那麼輕易就答應。

等她睡了之後，我叫K過來，跟他商量這事，後來女兒也參加意見。

我說，我現在的心情，如果以男女朋友的關係來比喻，就像一個我不怎麼喜歡的女孩，因為認識很久，她又對我有恩，而且沒什麼人要理她有點可憐，於是我覺得自己有責任要照顧她，結果卻被她甩了。這種心情。

我說，昨天在監視影帶上看到母親拄著拐杖，在街上走路的樣子，經過快轉，很像默劇裡的卓別林。也看到我自己在鏡頭裡慌張尋找的樣子，完全像電影一樣。

我之前跟母親比喻過，我們家演的如果是一齣戲，我演的就是好兒子的角色。我說，我還想再演下去，所以你也要配合我演，要走沒那麼容易。

我跟K說，母親用實際行動證明，她想走，不想再配合我演下去了。因此，我不僅被迫要演壞兒子，而且如果昨天她出了什麼事，我還會變成殺入兇手。從來沒想過，人生竟然會有這樣的轉折。

將散在幾個部落格的文章重新放在這裡，也許會完整一點。標題版型都改了，煥然一新，又有了一個新家。雖然在臉書的襲擊之下，部落格已經沒落。如今沒人有時間寫太多字，寫了也沒人要看。但是對我來說，這是最好的情況，因為都在寫不為人知的內心獨白，變成了日記一般的存在。

如果回頭去看，其實我的問題一再地反覆，就是為別人所牽引，不能得到自由。有一陣子我已經看開了，不再認為這是一種煩惱，但最近又發現落入這樣的問題之中。寫文字讓我知道自己其實一直在繞圈圈，但知道問題不能解決，總比不知道問題要好吧？

星期五終於將母親載到汐止，住進了哥哥的房子。雖然他上星期說房子幾天內就可以整理好，但進去一看，屋子裡空蕩蕩的，什麼也沒有。大哥說讓母親先住到隔壁的小套房，再一個星期這邊就會整理好。我看沒那麼樂觀，但我也不想再管了，將母親留下就開車到研究院畫畫。我說過，畫畫的時候，六親不認。

今天早上去內湖看父親。兩個星期已經來過六七次了，父親口頭上雖說不必每天來，但還是會問為什麼某一天沒來？

上次來他心情很好，因為能坐輪椅到外面逛逛，體重也增加了，所以感覺很樂觀。但今天看起來有點憂慮，不過他就是這樣一個情緒性的人。

父親說了昨天堂哥堂姐他們來看他的事情，我說我早就知道，所以叫大哥帶母親過來，就是要讓大哥在親戚之間，扮演長子的角色。以前他一直躲著不想負起這個責任，讓我很累。

這些本來都是父母親要叫他做的事，但因為他們不敢開口，就變成我要安排，也很奇怪。

上星期父親說，他認為母親和大哥住，兩個人一定處不來。我開玩笑的說，「那我跟大哥換，他來照顧你好不好？」父親馬上搖頭。今天他又說了，於是我又問了一次，「那我照顧母親，大哥照顧你好不好？」他竟然說，「我住這裡，又不需要什麼照顧。」唉，他真是一個自我中心的人，他不知道我們在背後要做多少事情，才能換的他安心的住這裡……。

前幾天他心情起伏的時候，我算給他聽，他現在一個月要花將近八萬。我說，「這些錢花下去，你再不高興的過日子，那就白花了。」我說，「你現在沒辦法有長遠的計畫，你也不用管別人的事了，因為你什麼都做不了。你只要管好自己就好，享受生活上的小確性，可以吃就吃，可以出去曬曬太陽就應該高興。就把這裡當度假中心，什麼都不必管，外面的事都由我幫你應付，這不是很好嗎？」他那時候聽得進去，但可能因為天氣，可能是看到親戚，種種因素又會讓他心情改變……

昨天終於可以去桃園上繪畫課了。算算已經兩個月沒來，感覺有點陌生。跟老師討論了一下最近寫生所遇到的問題，我說打算找一個地方當畫室，因為想要開始畫一些大幅一點的作品，比較有創作成分的。他也很贊成，畢竟寫生所畫的比較粗糙，還是要在室內進一步修改，或是轉畫成大幅的畫面。累積了一段時間的寫生經驗，是時候更進一步了。

回到家已經八點。最近回家都可以聽聽音樂，看網路電視，比之前輕鬆許多。但是好像有點空落落的，感覺還是在浪費時間。

而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，所以今天下午就打電話給住家附近以前上課的畫室，跟主人談定了，他沒課的時候，借我使用他的畫室。

下星期開始要進入新的階段。

星期天在研究院畫完畫之後，開車到南港新開的影城看電影。好久沒放鬆了，在商場裡逛逛也覺得很新鮮。

看的是莎翁名劇改編的「馬克白」。故事是一個臣子因為受到女巫預言的蠱惑，背叛國王之後又良心不安而瘋狂的故事。因為大都用原劇對白，所以看起來像是一部戶外的舞台劇，電影的娛樂性減低很多。

我只對其中因馬克白幻想而不斷出現的的鬼魅印象深刻。還有這句對白：「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，一個在舞臺上指手劃腳的拙劣的伶人，登場片刻，就在無聲無臭中悄然退下；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，充滿著喧嘩和騷動，卻找不到一點意義。」

看完電影之後，我在昏暗的大廳突然看到，一個年輕女生和另一個男生講話，她的穿著，動作和側臉非常像N。我走到遠處的椅子上坐下，看著她模糊的臉，想不到真有和N十年前這麼相似的人。後來她男友從洗手間回來，兩人一起走進放映廳，我默默的坐電梯下樓。

是看完電影讓我也產生幻象嗎？還是真有平行時空？

這種事幾年前也曾遇過一次，我從新加坡回來，在桃園機場看到一個和初戀情人R非常像的女子正在等人，聽那人的口音不是台灣人，年紀也差太多，不可能是R。R後來沒結婚，更不可能是她女兒。而且那時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她，所以也不是幻想。

世間真的很奇妙，也許那句對白應該改成：「人生不過是一個個行走的影子，影子和影子之間，其實沒有什麼差別。」

K到東京已經兩個星期了，他出國前我忙著處理父親的事，沒什麼管他，坐飛機那天我也沒去送。到了之後，幾次通過LINE視訊，知道他已經很快的熟悉了環境，認識了幾個外國同學，也就安心了。

昨天想到我和K的關係，以及我和父親的關係之後，有一個感想。

是父母決定了子女的出生，子女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。因此，父母對子女有責任，子女對父母其實沒什麼責任。所以我將K撫養長大，提供給他必須的幫助，之後就讓他自己去發展，我對他沒有什麼要求，這二十幾年來的付出，就當成是送給他的禮物。

養育兒女是投資報酬率很低的事情，難怪現在生育率越來越低。

前天晚上，從護理之家回來，吃飯的時候我腦中一片空白。一共在那裡待了九個小時，體會到精疲力盡是這個感覺。

一個半月之前，父親生病，進了加護病房，又住了普通病房，回家休養了三個星期，照顧他讓我心力憔悴，最後還是送到護理之家讓專業的人照料。

四十天來覺得時間過得很慢，一直在驚慌之中，剛開始是他的病情不穩定，一度很危急。出院之後，他又變得很神經質，常常認為自己又哪裡不舒服了，要求去掛急診，讓我每天都在不安之中度過。

終於讓他住進了有護士醫生照顧的地方，他也安心了一點，精神不錯。當然後面還有很多要我處理的事情，但是總比整天擔心他的事情要輕鬆多了。

腰開始痛，當了一個星期的看護之後，體會到照顧病人的困難，尤其是幾乎完全失能的病人。雖然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外傭溫蒂在作，但在移動父親到輪椅的時候很容易就傷到腰部。

星期天母親回來看父親。我和母親談了一會兒，她同意先到大哥那裡住一陣子再說。他們回去之後我問父親和她說什麼？他說，他要母親將錢交給我和妹妹管理。

妹妹和大姊都一起回來，但她們也只是和父親說說話，關心他的情況，提出一些建議，卻什麼事情也不能幫我解決。

我和她們說，這個月來我解決了很多問題，也沒讓母親知道。如果當時母親參與，那只是增加煩惱和混亂，一點幫助都沒有。所以，有些事情不知道就可以當成沒發生。如果在一個環境很痛苦，離開也不能說不是一個好方法。

現在我對父親也是這種看法，他很難復原，如果我無時無刻都在看著他的痛苦，那我也會非常痛苦。所以送到專門的機構讓人照顧，是我解決的方法。

我對她們說，如果有人願意和我一星期一次輪替，讓我可以喘口氣，我願意在家照顧父親。大家都沈默……

前幾天W約我聊聊，我抽出一點時間見他。他問起我父親，我跟他說了。他對我大哥的無情感到不可思議，我也只能苦笑，當成笑話來講。

今天早上，天氣突然轉晴。我讓外傭推著輪椅，帶父親到社區的中庭走走。中庭很大，足足有二百公尺長。一走出大門就看到對面有幾株櫻花還開著，我們走到樹下，我幫父親拍了照片，然後對他說，「你看我們花了快七十萬才能出來再看到櫻花，所以你要多出來幾次才能降低成本。」父親微微點頭，但臉上沒什麼表情。在陽光下繞了十幾分鐘，他又說要回去躺著了……

這個笑話有點殘酷，但生命就是這樣，即將要失去時才知道珍惜。

晚上我等父親睡了之後，又到中庭散步。太晚了沒什麼人，天空掛著半片月亮。我想起三年前，那時父母親剛搬來，我晚上也常在這裡散步。我第一次去上奧修動態靜心課程之後很受震動，走在這裡，看著兩旁的樹和黝黯的天空，彷彿人要騰空飛起一般。那時候因為各種事情讓我非常痛苦，如果不是動態靜心救了我，我可能早就得了憂鬱症。

三年了，我還是被困在這個由父母所織成的網中。我已經為他們放棄了所愛，現在連自由都被剝奪了……

這段時間我哭過兩次，都是為我自己。第一個星期的某天我從醫院抽空到公司，坐在位子上突然哭了出來，心裡只想著，「我想去畫畫」。

另一次是父親已轉入普通病房，中午我到附近吃飯，走到前幾天才來過的小公園時，看到突然盛開的櫻花，讓我立刻掉下了眼淚。

星期二幫父親辦了出院手續。這次住院一共花了六十七萬元，其中我們自付三十五萬，其他由健保給付。當然最大的開銷是支架的自付額就二十幾萬，另外九天的單人房也將近五萬。

出院的時候下大雨，雖然到家才十分鐘的車程，但這一次他可以回家可是經過千辛萬苦。

早上我在病床前跟他說要回去的時候，他還問我，要回去哪裡？因為醫師已經多次在他前面說過要去安養中心，他大概心裡正在害怕。

回家的第一天有點手忙腳亂，因為他只能吃流質食物，藥都要磨成粉，所以有很多事情要準備。光磨藥就累死我了，一共有十五種藥，有些藥很硬很難磨，每次都要花二十分鐘以上。

我看著藥包外的標示，覺得西醫就是「治一經損一經」。父親本來血壓就低，但為了排尿要吃利尿劑，會讓血壓更低，而另一種抗血脂的藥又會讓排尿困難……總之每種藥都有副作用。

回家第二天早上，父親的精神好多了。他又問起母親為什麼沒回來？我決定跟他好好說明。我說，她現在住妹妹家，過一陣子大哥會接她過去住。我問他這樣好不好。父親說，「這樣就分散了。」我說，「你現在不能走路，要到護理之家復健，等好一點再說。而且你跟母親住，兩個人會互相拖累，還是各自顧好自己比較重要。」父親雖沒有再說不要，但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。

下午護理之家的人來做評估，我問了一些院內的事。我不會對那裡期望太高，只希望能夠提供一個安穩的環境給父親就好，如果真不能適應，那就再說吧……

前幾天妹妹在車上問我，將父親送到護理之家，是想住一段時間還是永久住下去？我說要看他的復原情況，接著大家都沈默了。但我心裡知道，父親可以出院已是萬幸，以後只會更加虛弱，不太可能完全康復。

前幾天晚上，許久沒有聯絡的A看到我在網上，私訊跟我聊了一下。她問我什麼時候要出國玩，我說父親正在住院，哪有時間出去？後來又聊了一點她房子裝修的事就下線了。

最後她說，「沒聯繫的日子相信你也很自在，好好過自己比較重要。來了，走了，都是一個人，好好過。我睡了！晚安!」

一個個某種因緣而相會的人，還是會漸行漸遠，最終只剩下自己一個人……

明天父親要出院了，但後續的問題很多，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。本來透過關係，想要找附近的三總護理之家，但還是不行，排隊的人太多了，我也不想為難請託的醫生。現在只能到內湖，是有點遠，不過還在可忍耐的範圍。

出院之後，先要回家照顧，等到護理之家申請通過之後，再把他送到那裡。然後要將他的病歷轉過去，重新看診……有很多麻煩的事要去處理。

大哥已經五六天沒出現，大概又要搞失蹤那一套了，真是一個沒用的男人。

那天姊夫來看父親，他幾年前就中風，行動不便，因此越來越懶。我跟姊夫說，「你要自己多運動、復健，不要太早躺下來要人照顧，拖累的都是別人……」

今天連著看了兩間護理之家，一間是內湖康寧醫院附設的，另一間則是林口長庚。

醫院附設的護理之家，比外面一般私立安養中心要有規模許多，但費用也高，最少五萬起跳。錢倒不是問題，只是裡面的氣氛比醫院真的差很多，充滿了絕望的感覺。看著床上躺著一個個老人，有的插管，有的神情木然，真讓人不知從何說起……

我現在主要考慮父親能否忍受住在這種地方，以他的個性很容易越想越悲觀，這樣對他好嗎？

如果不送去給專門的機構照顧，在家只靠外傭根本不足，我勢必要全心投入。但這樣的工作我能忍受多久？以後是否會後悔？真的很掙扎。

之前我跟朋友談到照顧老人的問題時，我說「這是一命換一命的工作」，以我的生命換得他們的生命。

但到底要做到怎樣才算對得起良心？怎樣才算報答了他們？要有多少愛才能夠沒有怨尤？好難回答啊！

過了混亂的兩個星期之後，星期天終於幫父親轉到普通病房。他仍然很虛弱，但情況有了好轉，連醫生也說比預期的要快一點。

之前在加護病房雖然壓力很大，但其實什麼也不能做，一切都有護士在處理。到了普通病房，要靠家屬注意各種事情，尤其在看護還沒找到之前有點手忙腳亂。

下午妹妹帶母親來看父親，他們已經一個星期沒見面了，母親雖說不在意，還是一直在心裡猜想我不讓她到醫院是不是情況很糟？

她看到父親比較好了，感覺安慰一點，但還是有點激動，我只聽到她一直跟父親說，「你不用擔心我……」我心裡想，這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安慰對方呢？

父親跟外傭說了幾句話，外傭也很感性的掉淚，母親則瞪著他們看。唉，這是無解的問題。

他們走了之後，大哥才出現，並且說他晚上要留下來照顧。父親看到他的第一句話竟然是，「你請那裡坐…」而大哥真的就坐在遠遠的沙發上，直到我說，「你要跟爸說話，坐這麼遠幹什麼？」他才走到父親床前問他，「你要說什麼？」父親則說，「也不知道要說什麼？」

我跟妹妹轉述這段，妹妹說，「爸就是把他當成客人……」這是他們關係的最好寫照……

我教大哥如何灌食，在他做的時候，我拍下照片。這是我所知道，他幫父親做的少數幾件事情之一……

父親仍在加護病房，情況時好時壞。上星期四、五兩天還不錯，已經脫掉氧氣面罩，沒想到星期六又因為腎臟指數出現問題，使得病情又惡化。

主治醫師的說法是，父親因為肺炎引發心肌梗塞，作了手術之後，又因為心臟無力造成肺部水分無法排出，產生肺積水。使用利尿劑可以加速排出，但又會使他血壓過低，還有腎功能萎縮。要在各種用藥之間保持平衡，並不容易。醫師說主要是他的年紀太大，各個器官都出現問題，「他的心臟就像是用了九十年的汽車引擎一樣。」醫生說，復原的機會大概只有二成……。

有一種高蛋白要價很高，一天要將近四千元，可幫助排尿，也可以使他精神好一點。我告訴醫生只要可以讓父親舒服一點，費用不必擔心……

這幾天我非常擔心母親，怕她承受不住這個變化。大姊和妹妹去看她之後，覺得她有點精神恍惚。我去過幾次，只告訴她顧好自己身體，不要讓我兩面作戰，其他事情讓我來安排。她口頭上說好，但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會如此。她看過父親兩次，第一次狀況很差，她顯得相當激動。第二次好一點了，我就不讓她再到醫院，只說如果將來轉到普通病房再來探病。

K和她住了十天也有幫助，讓她轉移了焦點，將重心放在孫子身上。但我感覺K也快受不了了，所以還是得接替他。

以現在年輕人的標準來看，K這次做得很不錯，肯承擔起一部份的責任，讓我放心許多……

昨天早上看完父親之後，下午載母親到南港石碇山上繞一繞。天氣很好，我在這條以前常來的路上漫遊。路邊還剩幾株遲開的櫻花，在陽光下分外豔麗。一路上母親相當健談，她知道的植物名稱比我多很多，看到各種事物都可以侃侃而談，例如山樟木的用途，她母親小時候到這附近找親戚的故事等等……

父親住進了加護病房，現在的心情很複雜。這幾天都在處理一件件必須簽署的文件，要不要急救？要不要做心導管檢查？要不要裝支架……。我冷靜的處理思考著這些事，沒有時間去擔心恐懼。昨天在手術室外等待，本來醫生說要一個半小時，我疲累得坐著睡著了，後來又多了半小時才結束。看著躺在床上被推回加護病房的父親，拔掉假牙之後蒼老許多，手腕的地方滲出一些血水，但護士卻說，其實手術傷口只有一點點而已。

今天早上進到加護病房看他，父親已陷入昏迷。醫生說情況不好，又有肺積水的現象。昨天手術前醫生已經警告過，這幾天是危險期，希望可以熬過。我在父親的耳邊輕輕的說，要他一切都放輕鬆，不要緊張，如果萬一到那邊，有祖母和大伯他們在，不用擔心……父親是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，我寧願他現在沒有感覺到痛苦……

開車載母親回家，她今天已經比較平靜，不像第一天那麼恐慌。我跟她說明這幾天做的處置，也給她一些心理準備。我說，雖然不計較費用，可以做的救治都會要醫生做，但人老了身體狀況其實是不能控制的……雖然她說能夠理解，但我晚上還是會叫K來陪她。

走出父親家，走在社區的廣場上，看著冬天蕭瑟的樹木，突然覺得很想哭……

從畫室出來，雨又開始下了，比三個小時前要冷。我圍上圍巾，撐著雨傘走向公車站牌。路還蠻遠的，會經過一個小學，這裡人很少，我慢慢走著，看著和台北不一樣的郊區街景。我很喜歡這個時間：黃昏，微雨，沒有人。

在桃園車站附近吃了一碗熱熱的麵之後，才坐車回家。剛剛在畫室，W打電話給我，我沒辦法講話，所以到家才回他。

他想要接著那天的話題，我先問他。

「你多久想起這件事情一次？」

「經常。」

「你多久會去她家樓下？一個月一次？」

沒想到他說：「我只要一來台北住，幾乎每天就會到她住處樓下看看，如果燈沒亮就會擔心也許她怎麼了？」W還沒離婚前，住的地方和P的家很近。

我本來以為那只是W過年時的多愁善感而已，沒想到……。

問了W，他說給P的錢並沒有我想像的千萬以上。我說，「那她要養老會不太夠」。W只說，她不是一個亂花錢的人。

這讓我想起，幾年前他和L也曾經為了公司賺錢要如何分配而大吵。當時他們賺很多錢，W因為突然致富而有點掌握不住自己，拼命買房產，L常常阻止他，因此爭吵。

他問我怎麼解決，我說，錢的事最傷感情，不如說好所賺的錢照比例分配之後，彼此不要過問對方的開支。他照我說的做了，後來就很少聽到他們為錢的事吵架。

但我沒想到他只給P這麼少的錢，和他的收入不成比例。

T也說最近有一個煩惱，他念高二的小女兒交了男友。他要大女兒去勸她，小女兒反而說，如果父母阻止，她就要離家出走跟男友在一起。

T有三個小孩，兒子和大女兒都很上進，就是小女兒很叛逆。她一直覺得父母都不愛她，所以她才會找男友。其實他們是很正常的基督教家庭，T在家的時間很長，而且注重小孩的教育。我還常笑他訂太多規矩給小孩，不像我都放牛吃草。但是親子關係就是這樣，不是努力就會養出好小孩，有些人就是不會聽父母的。

我告訴T：「那只能讓她去為自己所做的決定負責了。」T生氣的說：「她能負什麼責？」

正在聽著蔡琴的歌，家人都下南部了，家裡只有我一個人，我最喜歡這種時候，自己一個人。

年假將結束，明天姊妹們回來，請他們吃頓飯之後，這個年就算過了。

七天裡我去寫生了五天。除了初一之外，初三感冒休息一天，每天上午我先去爸爸家督促他復健，下午就趕去南港公園。

除夕那天很冷，吹到風因此感冒，接連幾天鼻子都很難過。好消息是之前膝蓋疼痛已經好了。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可以作自己喜歡的事，這種感覺很強烈，所以一有機會就會出去寫生。真的是老大徒傷悲。

這幾天想著W說的話。記得幾年前和N第一次分手的時候，我問過W的意見，當時他也是很理性的分析。沒想到他自己也會為這筆陳年的感情債痛哭，可見人都是當局者迷。

我想過幾天跟他說，幫忙P的時間還沒到，等到大家都老了，如果真有需要，他那時再伸出援手，比較適合。到時候大家都白髮蒼蒼，什麼愛恨情仇都會煙消雲散。現在只要知道對方還活著就好了，「生離總比死別好」。

至於P快不快樂，幸福不幸福，只有她自己知道，也不是W可以給予或幫忙的。

除夕那天下午，我在中研院畫畫，突然接到W的電話，我本來以為他要跟我談前幾天的同學會，沒想到談完之後，他突然又講到前妻S的事情。每年過年S要到哪裡過年就會變成一個問題。去年S出國了，今年她說要到南部，W要幫忙訂飯店，她拒絕了。我說那種事情讓S自己決定就好，不必管太多。W嚅囁的說：「她總是女兒的媽媽，完全不管也不近人情…」

我不置可否，因為這種關係確實很難斬斷，畢竟夫妻一場。他不是一個絕情的人，在物質上面，他做了很多彌補。

本以為這樣就沒事了，沒想到W突然又說：「我前幾天看到P。」我本來忘了那個名字，後來才想到原來是在說他的前女友。

我也認識P，她曾是W的學生，長得很清秀，聽說也很有文采。當時W已經結婚，他想把P介紹給我，因此我和她見過一次。感覺她對W很崇拜，所以就不了了之。後來他們兩人真的在一起。

P的身世可憐，經常被父母虐待，他們兩人交往有重重阻礙。再加上S知道之後發瘋似的阻止，讓他們三個人都很痛苦。這樣糾纏了二十幾年。後來P學佛，心境有很大轉變。這幾年W和她已經很少聯絡，但他幾次跟我說他最愛的還是P，雖然他現在跟L在一起。

從我的角度看來，S是一個溫馴的妻子，L是一個能幹的伙伴，P則是一個精神伴侶。她們各有長處，也各有缺點。S缺少靈性，顯得平庸。L可以幫助他的事業，但是一個現實樂觀的人。P可以滿足他精神的需求，但個性很硬，不夠柔順。

後來兩人為什麼漸行漸遠的原因，W說是因為雙方都有了社會地位，怕事情曝光。但應該他在P和L之間做出了選擇。

張打電話給我，說了他去參加了同學會的感想。

這次同學會辦在台南，十幾個人參加。以前大都在台北舉行，被W拉去參加了幾次。如果不是他，我真的不想去。要好的同學平常都有聯絡，其他不常聯絡的，說起話來也是應酬的言語，沒什麼意思。

不過同學會總會給人一種回到過去的感覺，雖然畢業之後，每個人有不同職業，轉換了不同的角色。但同學會裡，就是會讓人回到以前所扮演的角色。要戴上以前的面具，是參加同學會後都覺得很累的原因。

我看到其他同學貼的照片，每個人都老了。一副準備當祖父母的樣子，還好我沒有在相片之中。

張說他們玩得很瘋，要離開的時候，還每個人擁抱道別。這嚇了我一跳，我們是中文系的，在學校的時候那些女同學拘謹的要命，沒想到……

後來又談了各自的事情，他還是老樣子，在農舍還沒有被要回去之前，繼續享受田園生活。而我也還是老樣子，繼續抱怨著被別人拖累……

我跟他說，如果以後得到自由，想在苗栗租個房子，反正苗栗房子便宜得很，風景天氣又好，隨時可以畫畫，他可以來跟我住。

有一個隨時都可以一起混日子的朋友，真的不錯，可惜他住太遠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