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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
 

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暑假之後的第一個開學日。

 

我在郊區的某大學研究所開了一門課,主題是「日常生活的文化理論」。

 

上課前,所上的助教就告訴我,選課的只有五個人。雖然很少,但已經破我的紀錄了,去年這門課只有三個人選修。

 

她是最後一個進來的。那時我已經講到這個學期需要閱讀的參考書目。

 

她踏著輕巧的腳步走進來,坐在最後一排位置上。

 

我被她挺直著腰桿的坐姿所吸引。她燙成大波浪的頭髮,半遮住臉頰。她的眼神看起來充滿了好奇,如果不懂我說的話,就會把眉頭皺起,顯出一種天真的表情。

 

那堂課,我就在對她充滿遐思的情況下,草草的結束。

 

2.

 

下課後,同學邀請我和他們一起用午餐。

 

我們在學校的餐廳吃義大利麵。

 

席間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文欣。她在大學畢業之後,工作了幾年,才又考上研究所。

 

我沒有再問,雖然我和其他同學一樣好奇,她為甚麼來選我的課?

 

3.

 

又隔了一個禮拜,當我搭捷運要去上課時,在月台上看到了她。

 

她穿著一件綠色長裙,上身穿著白色襯杉。當她轉頭看到我的時候,我正著迷的看著她腳上的白色高跟鞋。

 

她有著驚喜的表情,說:「真巧。在這裡碰到教授。」

 

4.

 

男女之間的相遇,通常會被彼此賦予一種特殊性。覺得在浩瀚宇宙、芸芸眾生之中,兩個人會相遇一定有命運的安排。

 

但客觀來說,一個人一生中會遇見的人何止成千,但會和某個人有糾葛,主要是因為時間的因素。

 

我們在某個時間,因為有了某種心情想要和別人有聯繫,當時在某個環境碰到的某個人,就成了我們「命中注定」的選擇。

 

如果是在其他時空碰到這個人,可能彼此只是擦身而過而已。

  

5.

 

我和文欣就是這樣。我們在彼此都需要一個伴侶的情況之下相遇了。

 

6.

 

四十二歲的我已婚。有一個國中三年級的女兒小萍。

 

我很愛我的女兒。

 

問題是,我太太麗如更愛她。自從小萍出生後,她的生活幾乎是以女兒為中心的。

 

進入國中之後,麗如更是以督促功課為理由,把全副心思放在她身上。

 

我和麗如的溝通越來越少。我感覺小萍是她的藉口,她用抓住我所愛的女兒來阻擋我向她靠近。我們早就疏離了。

  

7.

 

碰到文欣的那天晚上,我作了一個夢。夢中我一直在追逐著一個女人,而以往認識的一些朋友都出面勸我。

 

最後,我終於追上那個女人,等她轉身,果然是文欣。

 

我問她為甚麼要跑掉。她說:「是你自己不要我的。」

 

驚醒之後,發現房間靜悄悄的。麗如很久以前就已經不和我同房,睡到女兒的房間了。

 

我聽著自己的呼吸聲音,感覺到非常的孤單。

 

佛教有一種「數息」法,就是時時注意自己的呼吸,以收攝心神。

 

但此時聽到自己的呼吸,我感覺一種恐懼:自己的生命無法依靠別人,而只能依靠著這一呼一吸之間。

 

於是,我將思緒轉向夢中的文欣,一面分析著自己為甚麼對只見過兩面的女人那麼著迷,一面又想著我所曾喜歡過的女人的種種,在胡思亂想之中,終於安心的睡著了。

 

8.

 

第一次上課的時候,我給了班上學生我的手機號碼和信箱。

 

在捷運站相遇後的幾天,我收到了文欣的信。

 

信中她表示,因為一直沒有決定指導教授,讓她心裡很不安,希望我能給她意見。

 

我想了一下,回信表示,我很樂於幫她,但希望能更瞭解她的研究方向。

 

她很快回信,約我星期天的上午能夠見面。

 

我看著電腦螢幕,嘴角不禁揚起。

  

9.

 

我們約在捷運出口的伊是咖啡。

 

星期天的早上九點,咖啡廳裡坐著穿休閒裝看報紙的人。

 

她已經先到了。背對著門口坐在角落。

 

我慢慢朝著她美麗的背影接近,心裡希望時間就停在這一刻。

 

當我站在她前面的時候,她抬起頭,眼睛中有一點迷濛,但很快就展現了笑容。

 

10.

 

男女在最初見面的時候,一定都表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。

不管是從鳥類求偶時的羽毛展現,或是原始土著的舞蹈,都可以看到這種動物本能。

這一天早上,我就仔細梳理了我平常蓬鬆的頭髮,穿上最喜歡的米黃色襯衫,配上休閒長褲。

但我又在鏡子前看了一會兒,希望自己不會顯得太刻意。這個動作可以顯現我和一般動物不一樣的地方。

等到看到她的時候我終於放下心了,她很刻意的穿了一件顯然是全新的洋裝。臉上也化了淡妝。

我立刻感覺輕鬆了許多,她比我更在乎這次的見面,我反而可以用客觀的立場,好好的瞭解她這個人。

 

11.

 

我們在咖啡廳坐了兩個小時。

因為她的好奇,使我不自覺的說了許多有關我的許多事。我說了我在美國的求學生活,回國後參加的各種討論會。當她知道我已經結婚的時候,臉上有點失望。但很快就恢復正常,問了一些我女兒的事。

但對於她自己的事,我所知甚少。只知道她本來在一家出版社工作。因為想要休息一段時間,所以來念研究所。

對於今天本來要談的研究主題,反而著墨不多。她只淡淡的說,反正時間還早,還有一年可以好好想一想。

我覺得她是一個心還沒有準備好安定下來的女人。

 

12.

 

當天晚上,我又收到她的信。她的信很長,比她和我說話時坦誠許多。

她在信中說,跟我聊天很愉快,她很敬佩我的博學,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向我請益。

她也感覺到我正在為已經答應出版社,但卻一直難產中的一本書煩惱。她說如果有需要她幫忙的地方,她一定會做。

 

我被她的體貼所感動,好像突然多了一個多年的好友。

 

13.

 

於是我們成了每天通信的朋友。我們在信中發現雙方對於電影和文學的共同興趣。我告訴她我喜歡的小說家是三島由紀夫,我最愛的電影是[安妮霍爾]。我也知道她會彈古典鋼琴,最喜歡的是蕭邦。

她說她平常最大的娛樂就是躲在家裡,甚麼都不做的發呆、看楚浮的電影。

她很喜歡小孩,有一陣子還在幼稚園工作過。

 

14.

 

但我們不再談到自己的家庭。我不知道她是獨居還是和家裡住一起。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男友。我們很有默契的不碰觸這一塊,因為我們還沒有那麼熟。

 

15.

 

我很期待每個星期五的那堂課,因為可以看到她。雖然見面的時候會有一些尷尬。

我利用中間休息時間,想和她說幾句話。但一個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同學,卻不識相的想切入我們的談話。

我先看到她的臉上有了一點不快,然後她也發現我臉上有同樣的表情。於是我們兩人同時微微一笑,原諒了那個年輕人。

 

16.

 

雖然彼此都有對方的電話,但幾乎沒有打過。

也許是不想透過電子合成的聲音溝通。也許是怕談話過程中的沉默會令人手足無措。

我很期待她的來信,我相信她也一樣。我們在接到對方來信時,很快就回信。因此使得我們來往的信越來越多,有時候一天會有十幾封。

 

17.

 

我的信越寫越長,通常我談的是最近正在思考的抽像理論。

她對我的想法好像有無止盡的好奇,這更引起了我回應她的狂熱。我不厭其煩的向她解釋,甚麼是[後現代道德批判]?甚麼是[全景式監獄的窺視]?

相對於我信中充滿理論,她的信中則完全是實務經驗。她詳細向我描述她的小狗多多的可愛行徑。我也知道了她前一天購買洗髮精的時候,所採取的消費行為模式。

她的信就像生活日記一樣鉅細靡遺。我開玩笑的說,可以拿到我們的課堂上去做補充講義了。

 

18.

 

男女的關係,其實處在我們現在這種狀況是最好的。互相之間維持著對對方的好奇和好感,只有精神上的溝通,而沒有建立真實世界的關係。所謂的[精神戀愛][心靈伴侶]不是很好嗎?

但如果這麼簡單,聖經故事只能寫到亞當夏娃摘蘋果之前,以後就沒有了。

 

19.

 

文字會讓人產生愛的想像,比見到書寫的人更令人動情。

就像裸體照片往往比真人更容易引發性慾一樣,人的情慾終究是靠[想像]出來的。

我們只是在跟自己的頭腦戀愛、作愛而已。

 

20.

 

然而真實界還是會在某個時候讓想像措手不及。

 

我到高雄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。結束之後已經傍晚了。看著西子灣的夕陽,我決定多住一晚,第二天才回學校。

回到研究室,我立刻打開電腦。信箱中有三封她的信。

第一封信是前天凌晨寫的,和平常一樣寫了一些生活瑣事,只說自己有點喉嚨痛,大概是感冒了。

第二封是昨天下午,其中問我為甚麼不回信,她說也許我們不應該寫那麼多信,她只是我的學生之一,不應該打擾我太多的時間。

最後一封信則是今天早上寫的,她說看我沒有回信,很擔心我是否發生了甚麼事情,但又不敢打電話給我。她說自己感冒還沒好,一直昏昏沉沉的,前一封信是胡亂寫的,希望我刪掉。

 

21.

 

我看了她神智不清的信之後嚇了一跳,馬上撥電話給她。電話鈴聲響了十幾下,才聽到她病懨懨的聲音。

 

我著急的問她的情況,她說已經看過醫生,但還是想睡覺。

 

我問她的地址,說想要過去看她,但她拒絕了我。

 

我只好一再叮嚀她好好休息,然後無奈的掛斷電話。

 

這時我才知道,我對她的瞭解有多麼的少?我連她住哪裡都不知道。

 

後來我又打了幾次電話,都沒有人接。我每天都心神不寧。

 

22.

 

又過了兩天,我終於接到她的信。信中只簡單的說,她的病已經好了,明天可以到學校上課。

 

23.

 

第二天,我終於在教室看到她。她對我微微一點頭,看到她臉上瘦了一圈,令人心疼。

 

心不在焉的上完三小時的課,一下課我立刻走出教室,在沒有人的地方打電話給她。

 

我今天特地開車來,我要求她到停車場找我。

 

她一上車,我就生氣的問她,為甚麼不接電話?讓我擔心了好幾天。

 

「對不起…」她低下頭,眼睛有點紅了。

 

「如果你認為我對你過度關心,讓你煩了。我也覺得很抱歉。」

 

「不,是我病了,才寫了那幾封胡言亂語的信。我還是很希望跟你通信的。」她抬起臉,哀求的說。

 

24.

 

她拒絕了我送她回家的建議。

 

我覺得她有事瞞著我,但我卻無法以現在的身份要求她對我坦白,因此只能看著她孤單的背影走進捷運車站。

 

 25.

 

我過了很灰色的一天。我反覆的打開信箱,直到晚上十二點都沒有她的來信。

 

我想寫信給她,但又覺得無話可說。我覺得她欠我一個解釋。

 

走進浴室去沖澡之後,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,突然覺得一陣煩燥。

 

那是一種空虛感,希望得到某種東西,但又不能如願的空虛感。年輕的時候,這種感覺經常出現。後來我透過閱讀各種書籍,希望馴服這種空虛感。也自認為可以控制自己,不再對人、事產生太強的慾望。

 

但因為文欣的出現,這種慾望又悄悄的復甦。

 

走出浴室,看到主臥室的燈還亮著,麗如應該還沒睡。但我不想和她說話,最少今天晚上不想。

 

26.

 

第二天,因為心情鬱悶,我找了朋友喝酒。他是正在C大學擔任教授的曾智成。

 

智成是我大學時同寢室的朋友。他畢業後到美國拿到博士學位,現在教的是社會學。

 

我坐在我們常去的酒吧等他。還沒喝完一杯啤酒,智成就到了。

 

他是矮個子,留著小鬍子,帶著一副深度眼鏡。穿著亞麻襯衫和牛仔褲,渾身散發一種學院派的氣息。

 

「今天怎麼有空?」智成一坐下來就問。

 

「剛剛從研究室出來,不想那麼早回去。」

 

「跟她的關係還是沒改善?」智成對我和麗如的婚姻從頭到尾都很清楚。

 

我並不想談這件事,因此故左右而言他,問起了智成在學校的事情。

 

智成喝了一口啤酒:「我現在正在作一般家庭組織的研究。我發現台灣人對家庭存在目的的看法,已經有了極大的變化。家人關係的存在,從以往的因為愛情、親情的因素,轉而變成以互利為目的。也就是說,一個家庭可以存在下去的原因,其實是因為它有某種方便性。」

 

「也就是說因為互相有利用價值才會存在?」

 

「一點都沒錯。」智成微笑的說。

 

「不過這在人類歷史上也不是甚麼新發現吧?因利益而結合本來就是家庭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。」我反駁說。

 

「當然你要這樣說也可以,不過以前是有所謂的道德感限制人不得隨意離開婚姻,但現在這種外在壓力已經很小了,人們繼續待在家庭裡的原因是甚麼呢?」智成滔滔不絕的講著,「以往家庭的功能是女性在家提供勞務,男性外出工作。目前的情況是家事幾乎都可以外包,像洗衣、吃飯都在家裡外面解決。家中的兩性都在外面工作,直到很晚才各自回家,家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旅館似的地方。雖然家還有合法從事性行為的功能,這可能是唯一維繫感情的方式,然而也有許多因工作等因素,而維持著無性生活的夫妻,他們到底為甚麼還要待在這個家裡呢?」

 

智成突然直視著我說:「以你來說,結了婚之後雖然沒甚麼大問題,但也一直不快樂,雖然不快樂,但也沒想到要解決,就這樣拖著,這不是很奇怪嗎?」

 

我被他講中心事,只好說:「你把人的生活形容的好像活在一個大工廠裡了。」

 

「對,人現在就是活在一個大工廠裡,雖然形式上好像每天有下班時間,但其實他們還是被資本主義的幽靈安排著生活……」兩人邊喝酒邊談著無邊際的話題,不到一個小時就都有點茫然了。

 

27.

 

和智成分手後,我叫了一輛車回家。

在門口停車時,我看了一下自己住的大樓,五樓的燈還亮著。

進到屋內,客廳只開著一盞檯燈,我覺得有一股寒意,用遙控器將冷氣關小之後,才走進房間。

雙人床上麗如和小萍都睡著了。我看著眉目都長得很像的母女兩人,心裡想著,基因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,它可以讓兩個不同的個體有著那麼相像的外貌和個性。

而我為甚麼可以那麼愛小萍,卻又無法愛著和她那麼相似的麗如?

 

其實和麗如在經過蜜月期短暫的激情之後,我就發現自己在麗如心目中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意義。因為對麗如而言,生性散漫的我,有很多不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的地方。但她又無法改變我,因此,她想要找到一個可以重新塑造的完美人類。女兒小萍就是這個可以達成她人生目標的對象。

結婚十幾年,我和麗如的感情平淡如水。麗如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女孩,作事情都符合規律。她將家裡整理得一塵不染,小萍在她的管教之下,也儼然是一個小淑女。

這種個性的女人,很適合當一個賢妻良母。但相對的,這種拘謹的個性卻不適合作為情人。

也許這是我被文欣所吸引的原因。我覺得她和麗如的個性完全不同,她可以給我浪漫的想像,這是麗如所缺乏的。

 

28.

 

第二天下午,我接到文欣的簡訊,她希望跟我見面。

 

她說她住淡水,會坐捷運進城。

 

我開車到捷運站接她,然後載著她在信義區附近繞著。

 

看著車窗外往來的人群,她突然跟我說:「那幾天不能接你的電話,其實是有原因的。」

 

「嗯?」我心裡一跳,將車停在路邊。

 

「我男朋友知道我生病,從台中上來看我。」她低著頭說。

 

雖然坐在同一台車上,但我們的距離好像突然拉開了好遠。

 

我吸了一口氣,試著恢復理智。

 

「哦!」我苦笑了一下,「有人照顧很好啊!」

 

「其實我和他很少見面。」她好像怕我難受似的解釋著。

 

我搖搖頭,沒說甚麼。

 

她看著窗外,慢慢說她和男友的關係。她的男朋友是大學時在社團認識的學長,大二時她和初戀的男友分手,整個人魂不守舍。這個學長適時出現安慰她,就這樣交往了七年。

 

不過因為男友的工作地點是在台中,因此兩個人聚少離多,一個月只見一兩次面。

 

說完,她抬頭看著我。

 

「我們已經訂婚兩年了,最近他一直要求我和他結婚。但我很難下決定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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